兔八

绯闻

仲夏夜里，龙城市区的某栋公寓楼下，一排排停放整齐的私家轿车中有辆七座的黑色商务车颇为显眼。

 

楚恕之心神不宁的坐在车里，眼睛不时地朝楼上瞟，也不知道看的是哪盏灯哪扇窗。

 

他按亮手机屏幕，解锁之后打开了微信，点开一个对话框，敲了几句话进去，右手食指悬在九宫格键盘右下角的发送上，犹豫着落不下去。

 

最终，他在按下去的一瞬间又迅速上滑了一下儿，然后快速点着删除键，把文字逐个清空，熄灭了屏幕。

 

楚恕之仰头靠向椅背，重重叹了口气。

 

“我说老楚，你倒是痛快点，老大那边等着发声明呢。”

 

说话的是林静，楚恕之的经纪人。林静如今也算是圈里有名的金牌经纪人了，从楚恕之名不见经传时就带他，一直到年初楚恕之拿了最佳男主，成了影帝。

 

“你跟赵云澜说，让他再等等。”

 

楚恕之右手攥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膝盖上磕。

 

“你可赶紧，现在微博热搜都炸成什么样了，全是你这档子事，危机公关讲究时机，错失机会可就被动了。”

 

林静打了个哈欠，趴回方向盘瘫成高黏性流体。

 

楚恕之重新按开手机，点开热搜，看着刷出来的其中一则新闻标题——新晋影帝恋情曝光，疑与其代表作男导演因戏生情——更愁了。

 

导演叫郭长城，楚恕之拿最佳男主角那部电影就是跟他合作的，这部影片在年初的颁奖典礼包揽了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以及最佳影片三项大奖，楚恕之因此坐实了有实力、有票房、有奖项，而郭长城也顿时声名鹊起。

 

 

只是这俩人还真不是拍这部戏的时候才认识的，这得追溯到楚恕之刚从表演系毕业那会。

 

当时他和同寝室的林静分别签了不同的影视公司，另一个室友赵云澜去了剧院演话剧。

后来楚恕之和林静发展的都不怎么太好，林静转行当了经纪人，楚恕之则继续演他的小配角。

直到赵云澜自立门户开了家影视传媒公司，签下楚恕之并且收编了林静。

赵云澜其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各项关系都打点的妥当。

楚恕之的演艺事业渐渐有了起色。

没过多久，公司又签了一位已经在话剧圈小有名气的演员，沈巍。

 

郭长城是沈巍父亲的学生。

 

郭长城当时在读导演系，拍毕业作品找不到合适的演员，红着脸问到沈巍那儿，沈巍听了人物小传之后首先想起楚恕之。

于是沈巍又红着脸去拜托赵云澜。

赵云澜好好的话剧演员不做跑去开公司就是为着签了沈巍，好把人安置在眼皮子底下守着。

这么好一个卖友求美人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在赵云澜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之下，楚恕之进了郭长城的小剧组。

 

起先他顶不喜欢这个一紧张就满面通红，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儿。

就连和郭长城说的第一句话都没好气，“先说好，是赵云澜见色忘义非让我来的，可不是我乐意的。跟我合作，你可别拖后腿啊。”

吓得小孩儿瞪着双兔子眼不住保证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每每想起，楚恕之都觉得自己真该死。

 

是什么时候开始觊觎郭长城的呢？他理不出头绪。

 

也许是年初那场颁奖礼，郭长城一身黑色正装捧着小金人站在舞台感谢所有人，大概他背后的灯打的太亮，晃得楚恕之睁不开眼。

 

半个多小时后，楚恕之上台领奖，往台下望去，一眼就找准郭长城的位置，他比自己拿奖的时候还兴奋，傻里傻气的笑，笑起来发着光，楚恕之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操，这什么垃圾灯光师。

 

也许是更早的时候就存下了这份心思。

 

是电影拍摄的间隙，郭长城沿着墙根儿踩金黄的落叶玩，咯吱咯吱的，夕阳余晖数着他的睫毛作成一首诗，然后他一扭头，对上了楚恕之凝视的眼。

 

是小郭导演头回受邀出席电影节，万分郑重，十分紧张。

楚恕之在后台被人扯住一片衣角，顺着看过去是怯生生、湿润润的眼神，小孩儿指尖眼角染着一抹飞红。

 

他听到自己说，长城，别怕。

 

是郭长城毕业作品拿了导演系有史以来最高分，赵云澜借着由头亲近沈美人拉他们出来撸串儿庆祝，小孩儿喝多了酒，端着酒杯凑到楚恕之旁边儿，脆生生的说，楚哥，谢谢你，你真好。然后仰头喝了酒，咕咚扎倒在楚恕之怀里，睡过去了。

 

不是，

 

也许都不是。

 

即使人生犹如疾速行使的列车，你我倒坐其中，只有过去可追溯。

楚恕之也没能从中抓住哪怕零星一点碎片，好拼凑出自己被击中的时刻。

作为演员，他的生活比常人有着更多的流动性，主动进入不同的角色，把自我不断稀释，以便自己能够装进名为“他人的人生”的容器中。

 

在这不断流动的变化中，也有什么是不变的，

 

牵绊、思念、移不开的目光，

 

郭长城。

 

他始终是楚恕之目光的皈依之地，无论他知不知情。

 

无论他知不知情。

 

念及此楚恕之心里像是打翻了无数瓶柠檬汽水，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绯闻，他也许永远不会开封这瓶汽水。

 

 

 

那天他不是没察觉到身后有娱记跟着，新晋影帝嘛，谁不想挖出点东西借着热度烧一场。

 

可他行得正，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他从来不怕人跟，反正跟不到什么，他从公司驱车回家，到了家里窗帘都不拉。

 

拍吧拍吧，除了拍到他光着膀子在自个儿家里晃悠，还能拍到啥？

 

娱记似乎也明白今天还是扑空，收起器材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有眼尖的忽然看见，影帝慌慌张张飞奔出门，赶紧掏出手机给楼下的同事打电话，

 

快快，准备好车跟着他。

 

楚恕之接到郭长城电话的时候正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小孩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都能想象出他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抱着手机嗫嚅着。

 

“喂，楚哥嘛，太好了，打通了，那个…我，我家门钥匙，忘，忘带了，钱包也没拿，现在手机也快没电了，你能，能来接我一趟吗。”

 

楚恕之蹭的从沙发上坐起来，“你在哪儿？”

 

“我，我就在家楼下的便利店门口，就是那个……”

 

“喂，喂？长城？”

 

郭长城的手机没电了。

 

楚恕之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半。

 

郭长城的小公寓在市中心，便利是便利，可周边酒吧、夜市、商业街，该有的都有，大半夜的，他实在怕小孩儿乱跑出点什么事儿。

 

他随手抓了件T恤，抄起手机和钥匙就向楼下跑，进了电梯才把衣服胡乱套好。

 

手不断拍着电梯的关门键。

 

快点儿。

 

蹿上车，轰足了油门起步，车甚至滞了一下才冲出去，停车场回响着车胎摩擦橡胶地面的刺耳声音。

 

等该死的红灯的时候，他余光瞟到街边有人打架，争吵、尖叫声不绝，他恍惚间觉着电话里的郭长城带着哭腔。

 

楚恕之脑海里闪过无数让他恐惧的画面，

 

龙城的红灯怎么他妈那么长？

 

就快到下一个十字路，绿灯转成黄灯，楚恕之踩紧了油门，在变红前驶过路口。

 

车窗外步行街断断续续有歌声传来，

 

‘谁人如何激进，亦不及我为你那么勇。’

‘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

‘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

‘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

 

 

“长城！”

 

楚恕之找了四个“郭长城家楼下的便利店”，才在距离郭长城家一条街的711找到坐在店里舔冰激凌的小孩儿。

 

“楚哥！”小孩儿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打招呼，笑起来还是有光晃的楚恕之眼疼，这回没有灯光师背锅。

 

操，什么破便利店，灯那么刺眼。

 

楚恕之快步走到郭长城面前，骂人的话堵在嗓子眼，最后只是抬手揉乱他的头发。

 

“走吧，”

 

“去哪儿？”

 

“回家。”

 

他拉着郭长城的手走出便利店，把人安置在副驾，又亲自给系好了安全带。

 

以40迈的佛系车速开到了自己家的地下车库。

 

拉着人进电梯，拉着人开门。

 

全程攥着郭长城的手，他自己也没意识到，郭长城也顺从的让他牵着，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楚哥，你，你衣服好像穿反了。”

 

郭长城挣开他的手，凑到他跟前儿，伸手去摸他领子后面的水洗标，

 

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楚哥，真的穿反了。”

 

“没事，”楚恕之一边说着，一边拉了窗帘。

 

两个人刚刚的姿势像是一个拥抱的前奏，也不像，

 

反正隔了一天，这张照片配着【影帝深夜密会同性友人，两人返家窗帘紧闭】的暧昧标题上了微博热搜，掀起风浪一片。

 

赵云澜看着这档子绯闻气的捶胸顿足，

 

“林静，带着楚恕之来公司！”赵老板对着手机嘶吼。

 

三个人坐在空旷的会客室里，

 

赵云澜和林静商量对策的时候，楚恕之没说话。

赵云澜骚话不断打探楚恕之对郭长城心思的时候，楚恕之没说话。

赵云澜扒着窗户边儿说老楚你再不吭声我死给你看的时候，楚恕之还是没说话。

 

楚恕之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赵云澜说要发个澄清声明。

 

“等等，”太久没开口，他的声音干哑，“老赵，”

 

他斟酌着字句，吸了口气，开口说，“不一定是澄清声明。”

 

“那还能是啥，公开恋情啊？”林静嘴快接了一句。

 

“说不定，”楚恕之顿了顿，“我还没问。”

 

赵云澜立刻窗户也不扒了，幽幽飘到楚恕之身边，眼里闪着八卦的精光拍了拍他肩膀，“老楚！冲鸭！”

 

 

于是当天晚上林静亲自开着保姆车给人送到郭长城家楼下。

 

 

“老楚，快十二点了，老赵又催了。”林静朝他晃了晃手机，来电显示是赵云澜。

 

楚恕之没理他，当晚第无数次按亮屏幕，打开微信，他给郭长城发了在对话框反复输入过的一句话，

 

【你看这么多人都说咱俩是一对，干脆你就跟我过吧。】

 

从按下发送键的一瞬间起，楚恕之的时间成了真正的洪流，朝他汹涌而来，意图淹没他口鼻，

 

一分一秒对他都是煎熬。

 

隔得越久，他生还的希望越小。

 

 

郭长城看到微信消息的时候正拿着一袋跳跳糖吃药似的往自己嘴里灌，一下就呛住了，糖粉顺着嗓子眼在他食道、气管里噼里啪啦响，他有点儿耳鸣，他觉得跳跳糖顺着他的耳朵突破屏障渗进了大脑，像烟花炸裂一样在他脑袋里跳着。

 

又觉得全世界的跳跳糖都在他心里爆开了，酸酸甜甜的，还有挠不着的痒。

 

他颤着手指回复。

 

【好。】

 

挂钟的指针滴滴答答转着，秒针才走完一圈，郭长城攥在手心里的手机屏幕又亮了。

 

【那你开门吧。】

 

 

 

第二天的凌晨，楚影帝顶着热搜的狂风暴雨更新了一条微博，

 

回应恋情四个大字下面是两张配图，一张微信记录的截图，另一张是影帝搂着满脸通红的小郭导演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史上最高冷影帝？我呸。

 

 

几个街区外的蔚蓝影视传媒公司法人赵云澜暴跳如雷，

 

“你大爷的楚恕之！让我等到现在不说，我这公开恋情的声明还他妈白写了！”

 

赵老板怒捶沙发抱枕泄愤，在公司练习室通宵排演话剧的沈演员路过，说了一句，

 

“没事儿，留着以后我们用。”